吴言生:经典颂古 第二章 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五、融汇生死

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

五、融汇生死

吴言生

[台湾]东大图书公司,《经典颂古》,2002年11月初版

第101109页

生死大事,是每个参禅者都致力参证的。禅宗以其深邃的感悟,表达了融汇生死的禅悟体验。《碧岩录》第3则日面佛,月面佛公案:

举马大师不安,院主问:和尚近日,尊候如何?大师云:日面佛,月面佛。

禅宗大师以本分事接人,使得禅道光辉溢目。对本则公案,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,若不知落处则走向枯木岩前岔路。据《佛名经》卷7所载,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,月面佛寿仅一日夜。马祖借日面佛,月面佛之语,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,以契当本具之佛性。公案的主旨是:一个人不管是生还是死,都是天福,当他了却生死(即认识到生与死的真实涵义)后,不管生命长短,都同样具有价值,不会虚度年华。雪窦颂道:

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?

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。

屈,堪述,明眼衲僧莫轻忽。

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?尧舜事业,如片云点太空。五帝三皇早成为历史陈迹,烟飞灰灭,了不可得。而佛性却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,亘古长存,历沧桑而不变。宋神宗在位时,认为雪窦此颂五帝三皇是何物讽刺意味太重而不肯将之入藏。这句诗从世谛流布来看,是用来反衬日面月面的尊贵,描写得道者的意气飞扬;从禅学象征来看,则是用五帝三皇来比喻圣境。是何物,以反诘的句式对圣境予以拂除。对日面佛,月面佛,只要当下承当,即是本源自性佛。五帝三皇的圣境,在自性佛前不值一提。可见,这两句既有对五帝三皇是何物的圣凡的超越,又有对日面佛,月面佛的时间的超越。

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。要得到泯除相对的禅悟体验,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艰辛的求道历程,一似进入苍龙窟里探取明珠相似。到最后打破漆桶,本以为有多少奇特,原来只体证到了五帝三皇是何物。

屈,堪述,明眼衲僧莫轻忽。诗的结束处,一波三折,奇峰突起。我们本来是佛,却不识***,为此事历尽艰辛。等到彻悟之时,只要放下妄想执着,当下就是佛,何用抛掷二十年光阴。但雪窦紧接着陡地翻转说:堪述倒也值得说说。因为从开悟受用的立场上看,这种艰苦的修行仍然有其价值。只有经历求道的艰辛,才会豁然开悟,洞彻生命的本源,超脱一切束缚,不再为生死所拘,受用无穷。明眼衲僧,是彻悟本来面目的人。彻悟本来面目,即是打开了禅悟的第三只眼。雪窦说,纵使是心地透达的明眼衲僧,对日面佛,月面佛、五帝三皇是何物机趣,也切不可轻轻放过。

此诗先以俗世的五帝三皇衬托出佛的尊贵,以圣境的五帝三皇衬出自性佛超越以生死为代表的一切对立,并且连此超越之心也消泯的洒脱风仪和澄明襟怀。再以廿载苦辛探骊得珠,写出求道的艰辛历程和坚强意志。复从正反两个方面对求道历程进行反省,终以明眼衲僧莫轻忽,引导学人对日面月面作透彻的参究。日面佛,月面佛公案实在不容易吟颂。雪窦能够将它的意趣通过不说之说、说而非说的方式吟颂出来,乃是得力于他的通灵体证。

表达融汇生死之禅悟体验的还有大龙法身公案及颂古。《碧岩录》第82则:

僧问大龙:色身败坏,如何是坚固法身?龙云:山花开似锦,涧水湛如蓝。

大龙之答,应机对境,敲枷打锁。一言一句,锦绣回文。雪窦颂云:

问曾不知,答还不会。

月冷风高,古岩寒桧。

堪笑路逢达道人,不将语默对。

手把白玉鞭,骊珠尽击碎。

不击碎,增瑕■。

国有宪章,三千条罪。

问曾不知,答还不会。学人不能领会色身即是法身,把短暂的色身和永恒的法身看作两橛,故说色身败坏,法身坚固。问者既然不明自性,提出这个问题已是不通。大龙答以山花开似锦,涧水湛如蓝,以清丽如画的诗句,把法身的庄严充分显示在目前,暗示色身之外,别无法身可觅,以山花涧水的当体即是实相,表示五蕴假和合之身即金刚不坏之法身。虽然山花、涧水都会消失,但必须与其融而为一,再从这个境界继续修行而更进一步,在十方世界中现出全身,这种境涯已经超越了所谓无常(败坏)或常住(坚固)。大龙之答,了无意路可寻,不但是问话的僧人,就是其他的参禅者,也未必能够领会。这两句答语既清丽如画,又不可凑泊,犹如月冷风高,古岩寒桧,境界高远,突兀峭拔,不容近傍。

路逢达道人,不将语默对。通达禅道之人心心相印,机机相投。如果问者不是达道人,师家即无法与之心心相印。大龙之答,揭示色身即法身,粉碎了学人色身败坏法身坚固的妄执,犹如手把白玉鞭,骊珠尽击碎,提起玉鞭将学人尊贵得如骊龙宝珠似的谬执,一击粉碎,将其断常相对的意识粉碎,而使之洒洒落落,彻悟本来。

不击碎,增瑕++。两句从反面着笔,说如果不施以本分草料,只会增长玉的瑕,丝的结,加重学人的谬误。国有宪章,三千条罪。在禅道的国度里,自有宪章。作为师家,如果不以本分事相见,不将学人的谬误粉碎,就该当罪过三千。

此诗先用赋的笔法,叙僧人无知之问,反衬出大龙答语难以意寻。再以高古迥远之境,象征大龙答语的不可凑泊。并随手拈出路逢达道人,不将语默对两句禅林习语入诗,进一步点出大龙答语运用了截流之机,这种截流之机旨在击碎学人的谬执,是宗师本分手段。此诗通过对大龙答语多层面的吟咏,表达了作者对公案的独特体悟:法身即色身,万古长空,一朝风月。

表达融汇生死,于烦恼中得到解脱的,还有洞山无寒暑公案及颂古。《碧岩录》第43则:

僧问洞山:寒暑到来如何回避?山云:何不向无寒暑处去。僧云:如何是无寒暑处?山云:寒时寒杀?梨,热时热杀?梨。

洞山借寒暑指示学人超脱生死大事,寒暑喻生死,寒时安住于寒处,完全变成寒冷,热时安住于热处,完全变成炎热,无有分别,就是无寒暑之处,就能于生死中得到解脱,自由自在。曹山问僧:恁么热,向什么处回避?僧云:镬汤炉炭里回避。山云:镬汤炉炭里如何回避?僧云:众苦不能到。亦深得正偏回互之旨。雪窦虽是云门宗传人,但对各家禅法秘旨都很熟谂,遂用曹洞宗风颂道:

垂手还同万仞崖,正偏何必在安排。

琉璃古殿照明月,忍俊韩卢空上阶。

垂手还同万仞崖,曹洞宗风绵密幽微,有垂手、出世等一系列机法。若不出世目视云霄,若出世便灰头土面。目视云霄即是万仞峰头,灰头土面即是垂手边事。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,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。其实入廛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,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,切忌作两橛会。(圆悟语)正偏何必在安排,颂洞山答僧语,大用显发,正中偏、偏中正。正位系本体证悟之事,与偏位(现象界)交彻回互,不须着意安排,却自然风行草偃,水到渠成。

琉璃古殿照明月,忍俊韩卢空上阶。雪窦以琉璃古殿映照着明月,内外透明,象征洞山答语所呈现的澄明之境。学人粘着言句,如猎犬韩卢,见到了明月的光影吠叫着冲上台阶,想找寻明月却终无所得,因为言句不等于真意,如同月光不等于明月一样。

此诗旨在传达生死不二,于烦恼中获得解脱的禅学感悟。作者赞叹洞山于接机之时,善能将正偏回互之旨运用到禅修教化实践之中,风行草偃,自然成文,不用纤毫的安排雕琢;以琉璃古殿明月辉光,喻洞山答语境界的高华澄澈;以韩卢寻月认影成空,暗示学人不可溺于名相,而要直探心源。入廛垂手与万仞悬崖等无二致的意象,古殿月明中韩卢认影的描摹,都能给读者留下鲜明而强烈的印象,引导读者对公案本身作进一步的感悟。

融汇生死的禅学感悟,与生死全机息息相关。表达生死全机现之禅悟体验的,有道吾不道不道公案及颂古。《碧岩录》第55则:

道吾与渐源至一家吊慰,源拍棺云:生邪死邪?吾云:生也不道,死也不道。源云:为什么不道?吾云:不道不道。回至中路,源云:和尚快与某甲道,若不道,打和尚去也。吾云:打即任打,道即不道。源便打。后道吾迁化,源到石霜举似前话,霜云:生也不道,死也不道。源云:为什么不道?霜云:不道不道。源于言下有省。源一日将锹子,于法堂上,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。霜云:作什么?源云:觅先师灵骨。霜云: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,觅什么先师灵骨?(雪窦著语云:苍天苍天。)源云:正好着力。太原孚云:先师灵骨犹在。

禅者行住坐卧,心里时时刻刻都系念着了生脱死的大事。当渐源拊棺问到底应说棺中人是生还是死的时候,道吾毫不犹疑地说:既不能说他生,也不能说他死。渐源不解其义,再次追问,道吾仍然不说。回寺途中渐源又加追问,并殴打道吾,道吾仍然不说。后来渐源听到行者颂念《观世音菩萨普门品》应以比丘身得度者,即现比丘身而为说法时,恍然大悟,方知开悟本不在言句上,自己原来是错怪了先师。雪窦颂云:

兔马有角,牛羊无角。

绝毫绝厘,如山如岳。

黄金灵骨今犹在,白浪滔天何处着。

无处着,只履西归曾失却。

兔马有角,牛羊无角。绝毫绝厘,如山如岳。此四句咏不道不道,就像摩尼宝珠一样,雪窦整个吐在了你的面前。作者运用了无背无面、无正无反、日午打三更式的禅悟直觉意象,不容拟议寻思。

黄金灵骨今犹在,白浪滔天何处着。颂石霜和太原孚上座的对话。渐源开悟后,来到石霜处,在法堂上扛着锹,说要寻觅道吾灵骨,石霜说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(喻真如佛性充满天地),觅什么先师灵骨?渐源说:对,这正是我着力之处!表现了奇特的悟境。诗以反语的形式,赞叹了道吾的着力(受用)之处。

无处着,只履西归曾失却。两句宕开笔触,设想如果无处着力,即渐源不能领会师意、绍承禅法的话,那么随着道吾之死,这一脉禅法也就断绝了。言外之意,渐源正好着力,真正领会了生死全机现,因此,道吾的只履(灵骨)便永远留在了世上。

此诗运用了奇特的禅悟直觉意象,赞颂了生也不道死也不道的不容拟议揣度,并且提示对这组直觉意象本身也不可拟议揣度,可谓突兀峥嵘,迥超意表;诗中还以感叹的句式,化用孚上座、石霜、渐源之语入诗,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;最后从反面落墨,暗示渐源对道吾不道不道的精髓已有透彻之悟。此诗不论是正说、侧说、反说,都遵循不着死语的原则,含蓄蕴藉,情思摇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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