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义辨析
王新水
一、空-无自性-假有-缘生法-中道
空作为佛学特有而核心的名相之一,是佛学中最难理解、最易遭受误解因而异说也最多的名相。后人不仅从纯理论的知解出发对空之含义进行不厌其烦的辨析,也从修行实践的证悟出发对之作种种方便解说,提出与之相关的种种修行法门。《般若经》繁琐之十八空或二十空说,瑜伽唯识学之第八阿赖耶识或第九阿摩罗识之安立,中国高僧吉藏之四重二谛说、智顗之三谛圆融说,甚至如来藏说以及种种佛性理论,无不与从纯理论或践修的角度对空之不同理解密切相关。直至后期兴起并传入西藏之归谬论证派(或称应成中观派)与自立论证派之论辩,亦可说是因对空之不同理解而起。
对空的理解难免因时代、国度、民族、文化背景甚至主体需要之差异而产生各种不同的理解角度或方式,并为了方便对治上述不同情况而相应地形成种种派系之学说。虽然如此,但空作为佛学独特而核心的名相之一,至少在同一语境中使用时,其特殊含义应该保持一致,而不能互相矛盾。
像在我们汉语中一样,在梵文中空也有无这种一般的含义,但它在佛学中的特殊含义是无自性!自性在梵文中也有很多含义,有时指自相,即万事万物各自的特征。但这里所谓的自性并非此义,而是指永恒、独立、自在、主宰的实体。所以无自性即无这样的实体,而不是说万事万物都没有其各自表现出来的特征。这种无自性也就是常说的无我。无我不是说没有任何一个个的人,而是指没有常一主宰的实体。所以无我即无自性。无我之我即相当于自性,指永恒、独立、自在、主宰的实体。《维摩诘经佛国品》云:无我无造无受者,善恶之业亦不亡。所谓无我无造无受者,并非指没有任何造善恶之业的具体的个人,而是指任何造业的人都不是永恒、独立、自在、主宰的主体,而是与万物互相依赖、变化不已的存在。因此,虽然无我无造无受者,但善恶之业还是有人承担,承担者即在业力中轮回不已的主体,这个主体是相依相待变化不已的主体,而非永恒不变独立自在的主体。有人说,既然每个人都是变化不已的,那我过去所造的业,它所产生的业报,其承担者就不再是同一个我了。既然受报与造业已非同一个我,那我即使造业也不是原来的我来受报。既然受报的不是原来的我,那我何必担心害怕呢?担心害怕总是难免的!因为相依相待变化不已的我,虽然是相异的,但同时也是相同的,即所谓的不一不异。否则,要么堕入常见,要么堕入断见。不异就是说造业者和受报者是有同一性的,每个人所造的业只会自作自受,而不会自作他受。后来唯识宗虽立第八阿赖耶识为生死轮回的主体,但却必须让种子具备刹那灭、果倶有、恒随转、待众缘等六义,这就保证了这个主体前后变化不已、不一不异。因此,承认无自性亦即无我与承认生死苦海轮回的主体,这二者之间自始自终并不存在任何矛盾。但因世人多不解,故引发世上无数饶舌戏论。
所谓诸法无我,就是说世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自性,亦即没有永恒独立自在主宰的实体。为此才说世上一切事物都是空或空的。换言之,即一切事物都具有空性[1]。但是空性本身也是没有自性的,亦即空性本身亦空,而非实体性之存在,因而不能把它实体化。此即所谓的空空。
既然世间万物都是空,都无我或无自性,即都无永恒、独立、自在、主宰的实体,则人不禁要问,世界万物从何而来,或曰如何生起?这是一个发生论或起源论的问题。其实,对这种问题佛陀本人并不感兴趣,也不做回答。他认为,这类问题既对人的究竟解脱毫无意义,其本身又不可能有究竟的答案。佛陀直接抓住现实中人人都逃脱不掉的老死这一现象,追究其原因,发现根本在于无明。于是乃宣说: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。[2]此即所谓的缘起法,即缘起之理。此理本意是说,生命乃缘合而生,缘离而灭、生灭不已。
将此缘起之理由生命推及他物,则知现存之万物皆缘起缘灭。简言之,即万物皆依因待缘而起。依因待缘而起,并非说万物来源于因缘,而是说,任何存在之物,其存在的状态就是互相依赖、互为条件、变化不已。可见,佛陀的教法,乃立足于当下之存在或有,而非立足于无;其入手处乃当下存在或有的状态,而非尚未至之未来或已消失之过去的存在或有之状态。
既然当下之存在或有的存在状态是互相依赖、变化不已,则皆非永恒、独立、自在、主宰之存在或有,亦即皆非自性有。因此,依因待缘而存在的缘生法就是空。这就是缘起性空之内涵。佛教以空为诸法或世界之真实、实相,相应地,则称缘生、非自性有的世界为假有。这就是僧肇不真空之涵义。所谓不真空,其意并非不真的空如某些望文生义者所解释的那样;而是不真=空。
佛教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皆是假有,我们的语言名相所直接对应的世界,就是这个无自性的、空的、假有的世界。因此,假有又可称之为名言有,即由名言概念所构造的有。名言的涵义一般是约定俗成的,因此假有、名言有又称为世俗有。若就认识论而言,一般以世俗有与世俗谛相对,空则与第一义谛或真谛相对。
如上所述,则就指称而言,可以说缘生法=空性=假有=名言有=世俗有,也就是说,这些词的指称都是一样的。龙树三是偈云:众因缘生法,我说即是空,亦为是假名,亦是中道义。[3]所谓假名,即假有。故就指称而言,缘生法=空性=假有=中道。此中道观乃世间即出世间、烦恼即菩提、生死即涅槃等看似吊诡而实为究竟之论的理论基础。
因此,缘生法的指称,与空、假、中三者的指称相同。若只认空而否定假有,则堕入断见,是谓恶趣空或顽空;若单执假有而不认空,则堕入常见或有见。断见和有见皆称之为边见,或合称为二边见。学佛者更容易堕入的是断见、顽空,其危害一直被认为甚于有见。此即所谓宁执有见如须弥,不持空见如芥子。中道观超越了二边见,故又称不二中道。
由是可知,空、假有、中道和缘生法这四个名相,我们使用其中任何一个,都必须同时肯认其他三个。因此,诸法为空、诸法为假有、诸法为中道(实相)及诸法为缘起这四个命题,虽然所表达的侧重点各有不同,但其究竟意思是一样的,而且必须是一样的。否则,缘起就不是究竟的缘起,中道就不是究竟的中道,空就是顽空,假有就变成自性有。
空、中道、缘生法关系既如此密不可分,故龙树在《中论》开篇即如此论述缘起:不生亦不灭,不常亦不断,不一亦不异,不来亦不出。[4]此八不皆破诸法之实有,即破诸法之有自性。诸法乃因缘和合而生,非有自性之生,故谓不生;其灭乃缘离而灭,而非实法之灭,故谓不灭。不生不灭实即指缘合而生缘散而灭。简言之,缘生法本非实法,其生灭实无所谓生灭,故谓不生亦不灭。诸法若有自性,则其实体必永恒不变,是则为常,而诸法实无自性,故为不常;缘生之诸法虽无自性而不常,然并非不显示前后相续性,而所示现乃流转不已,故曰不断。故谓不常亦不断。一元论者主张世界的本源是一,二元论或多元论者则主张世界的本源是异。世界乃缘生,根本就无所谓本源,故曰不一亦不异。诸法自过去至现在,谓之来;从现在到未来,谓之去(即出)。过、现、未三世皆缘生,而非实有,故曰不来亦不出。如此否定八个描述诸法的凝固静止性概念,实即否定了诸法之有自性,证立了诸法之为缘起。此即所谓之八不中道。
二、缘起法/空性能生万法之永恒理体/本质
佛学与其他任何思想的不共之处,即其否定任何永恒实体或本质的缘起论。然而,一种常见的看法认为,缘起法乃永恒之理体,空性为诸法永恒的本质,诸法之生起,即依此永恒的理体或本质,故二者为诸法永恒之所依。于是乎,诸法之依待恒转如流的因缘而起,转为依赖永恒不变的缘起之理或空性而有。这种永恒的缘起之理或空性,进一步演化则为能生一切世出世法的、实体意味浓厚的如来藏或真心。
所谓缘起法为永恒之理体的说法,与以下问答不无关联。
时,有异比丘来诣佛所。稽首礼足,退坐一面。
白佛言:世尊,谓缘起法为世尊作,为余人作耶?
佛告比丘:缘起法者,非我所作,亦非余人作。然彼如来出世及未出世,法界常住。彼如来自觉此法,成等正觉。[5]
异比丘所问的缘起法,确是指缘起之理。法界,既可指有为、无为等一切法,也可指缘起之理。因此,法界常住之意,相当于《法华经》所谓的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之意。缘起法者,非我所作,亦非余人所作及彼如来自觉此法,此谓缘起之理非所作,而乃法尔如是,而并非说缘起之理为诸法永恒之所依。
以空性为诸法依之而生的永恒本质的说法,则与龙树之言不无相关:
以有空义故,一切法得成,若无空义者,一切则不成。[6]
龙树此言,本为驳斥敌论对空之误解。敌论认为,既然一切都是空,那就一切世出世法都是虚无,都不存在;如此则必导致四圣谛、四果、三宝都不存在。然而龙树所谓之空,并非指一切都无,而是缘起无自性之义。正是因为一切法皆为缘起,皆无永恒不变的自性,凡夫才不会永远是凡夫,而有可能成佛;而佛性也非当下即显现的永恒之法,而须经修行方能显现。故说以有空义故,一切法得成。因此,龙树之言,其本意与说空性乃能生一切法的永恒本质、永恒所依并不相同。
可见,后来所谓自性、真心为能生一切法之本质或理体之论,与原始佛教关于缘起法之理论,与初期大乘佛教关于空之理论,均有霄壤之别。
三、空与无
空的梵文为su^nyata^(名词)和su^nya(形容词)。无的梵文为abhava、nastiva或asat。虽然在梵文中这两个词的书写不同,但如前文所述,在梵文中,空除了无自性这种特殊含义之外,还有一种一般的含义,相当于我们汉语中的无的含义。
也许正是梵文空这个词本身的多义性,使得起初的佛经汉译者,对佛学中空之涵义把握不定,复受老庄或玄学思想及名词之束缚或影响,故用虚无、无、本无等习惯用语翻译、格义佛教关于空之思想。
其实无在老、庄处或指道本身,或为道之属性。而王弼玄学中之无,或为道之属性之一,[7]或以道为无之称。[8]又王弼以无为本,以有为末,既主张本末不二,亦强调崇本息末;复以有为用,以无为体,主张体用一如。[9]是则王弼实以无为万物所赖以起用之体,而非以之为万物所由以生之母。另外有人把老庄之道与无或虚无划等号,进而把它们本原或实体化。裴頠认为无即有消失之状态。郭象亦认为无就是零,就是什么都没有。
般若学六家七宗之本无异宗,则执本无为能生有或万物之实无[10]。道安之高足庐山慧远,在其佚著《法性论》中更有至极以不变为性,得性以体极为宗[11]之说,此则完全把空之思想本体化了。
可见,无论是纯属外学之老庄或玄学,还是兼杂内外学之六家七宗,其所谓无皆与佛学的空这一否定独立永恒实体的概念势同水火。无论是未受佛教影响的思想家、学者,还是受本土思想影响的佛教思想家、学者,他们所使用的无虚无本无等名词,其含义与作为佛学独特而核心名相的空之特殊涵义,都判若云泥。
佛学中所谓的有可二分为自性有和非自性有;所谓的无则有自性无和绝对无两种涵义。所谓绝对无,就是非但无自性,而且亦无假有,视假有为龟毛兔角。自性无即非自性有,也就是假有,也就是空。因此,就有而言,自性有与假有乃非此即彼之关系;就无而言,自性无与绝对无并非一码事。
佛学说诸法皆为空,为假有,这并非说假有就如龟毛兔角般根本不存在,就不是有,而只是说它们非自性有,亦即无自性。无自性亦可说为自性无。因此,假有就是自性无。自性无不同于绝对无,前者并不否定无自性之有即假有,而后者则把假有连同自性有一股脑儿抛弃。如果连假有都没有,都不存在,那世界就变成绝对无,而不仅仅是自性无。主张绝对无,则是断灭见即顽空,这与主张自性有即有见同样是违背缘起法和中道的。因此《维摩诘经佛国品》云:说法不有亦不无,以因缘故诸法生。所谓不有,即非自性有,此即是承认假有;不无,即非绝对无,非绝对无并未否定自性无,此即不堕入恶趣空。这两句向来被认为是对中道的另一经典表述。
自性空这一用语很常见,如果这里的自性并非指自相而是指独立永恒自在自主的实体,则这里的空应该指无这种一般含义,而并非指自性无这一特殊含义。否则,自性空就变成自性自性无这种无聊的罗嗦。《胜鬘经》有空如来藏、不空如来藏[12]的说法,《涅槃经》有智者见空与不空、不空者谓大涅槃[13]的说法,《大乘起信论》有如实空、如实不空[14]的说法,等等。这些地方所谓的不空之空,并非指特殊含义自性无,而是指一般含义无。否则,就得承认如来藏、大涅槃、真如等是与其他任何法都无关的独立永恒的自性存在。
四、空对于人生的意义
虽然我们可以从理智上接受诸法无我、万法皆空的理论,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可以像解脱的圣者那样,在行动中贯彻落实这个理论。也就是说,我们虽然可以在理智上认为一切都是无自性的假有,但我们还是难免为世间的功名利禄、荣华富贵、快乐幸福等种种假有而斗智斗勇、拼死拼活、奔竞终生。因为即使一切人都认识到一切都是假有,人人都生活在假有之中,在假有面前人人平等,但就是在同一的假有中也有不同一的成败得失、高低贵贱、苦乐祸福。既然如此,那在世间我们为什么不自求成功高贵喜乐,而把失败低贱祸苦留给他人呢?虽然无论成败得失、高低贵贱、苦乐祸福,人人都是生活在空中,但毕竟在这种空的生活中,人人都宁愿争取成功为王、高贵体面、快乐幸福;而避免失败为寇、低贱下作、痛苦不幸。即使寺庙中的出家人也难免如此。寺庙也在世间而非出世间,因为欲、色、无色三界都还在世间,而寺庙还远未脱离欲界呢。世出世间之分,本非以有形的物理空间为分界线,而是以无形的精神境界为分水岭。未臻其境,寺院之静也翻作红尘之闹;已入其境,红尘即山林,闹市即寺院。常识多视出家入庙为看破红尘,其实恰恰相反,出家入庙正是没有看破红尘。真正看破了,就得大自在了,可以游化人间了,不必老呆在庙里。不过对于真想看破红尘者而言,出家入庙也是一种方便,它提供了一个相对清静的场所,有助于排除外界干扰,集中心思专门修行。
为什么即使是我们天天讲诸法无我、万法皆空的人,所做出的行动也往往与我们所接受的理论南辕北辙、背道而驰呢?因为人的行动不仅受理智的支配,还受情感和意志(这两者当然也是空和假有)的约束。要把在理智上接受的理论化为具体的行动,还需要有益情感的催化和意志力的推动。而配合理智行动的有益情感与意志力,只有在相关的实践中才能有效的培养。因此,对诸法无我、万法皆空在理智上的理解,不能代替对这种理论的践行。我们还必须在相应的修行中培养催化推动空行的意志力和有益情感。
佛陀亲口宣说的中道,最初主要是指不同于苦修和纵欲二种修行的不苦不乐之中道修行。佛陀当初所亲证、所觉悟之缘起法,亦主要是就与断灭人生之苦直接相联之十二缘起而言。正因为此,亲证空性与亲证业因果必二而不一,若亲证前者亦必亲证后者,若未亲证后者,则不可谓如实亲证空性。原始佛教所谓之无我,亦是要求行者从实践上去除我执。原始佛教亦尝从无常、苦而说空。若以世间万法为生灭不已之无常,此即等于否定了永恒之实体性之存在,因而与空义相通。世人因执无常为常而生苦;人之觉其不自在即是一种苦,而不自在即表明无我;故从对苦之认识也可通达对空之理解。因此原始佛教可以从无常、苦来说空。至于用真如、实相、涅槃、佛性、如来藏、清净等名相来表达对空之各种理解,乃是后来之事。但无论是佛陀住世时,还是后来佛教对空义之反复论说,其宗旨皆是指向解脱之实践。因此,我们虽然可从理上论说空,但这并不能直接替代我们在行上去观空、证空。我们大多数人都很难在修行中证悟空,而只是在理智上理解空。不但中国人如此,印度本土人亦如此。不但在家众如此,出家众亦大多如此。而能在圆满证空之同时又现起假有者,除佛而外,余人皆不能。也就是说,这仅仅是佛之境界,菩萨、二乘皆不能,何况我等凡夫。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学佛者易堕入顽空、易厌弃世间之主要原因之一。
佛从自己所亲证、所觉悟者出发,为众生宣说缘起、空等大义,其本怀是为了让众生明白:虽然世界万物无实体性,并不存在实体性之枷锁、大山对我们造成实体性之束缚和压迫;但世界同时毕竟还是假有,还是无自性之存在,我们以无自性之身心,生活在这个同样无自性之世界,还得担负起无自性之责任。明乎此,我们就不会在追求超越世间、摆脱其束缚之同时,连应有的无自性之责任也抛弃不顾了。否则,那就不是超越,而是逃避。但真正能做到超越而非逃避的,恐怕也只有佛,至少我等芸芸凡夫是很难企及的。不惟如此,凡夫还往往容易陷入另外一个极端,就是以空假不二、世间即出世间为借口,嚣嚣于世间而完全消解超越之追求。
而佛学中所谓的对假有之世间、对无自性之存有的无自性之责任,究竟而言并非局限于通常所谓的家庭、国家、社会等意义上之责任,而是存在之为存在的责任,人作为存在人的责任。就人而言,其究竟意义上之责任至少是作为无限的存在人意义上的责任,而非局限于必定作为某政府之臣民或公民的政治-社会人意义上的责任。大乘佛教把众生或生命扩充为六凡四圣十大法界,而人只是其中之一,且台宗许十界可以超越时空地互具,这至少可以给人一种暗示:人的生命存在之舞台不仅仅局限于当下特定的一地、一国或某一社会,而是无限的三世十方。如此,人之为人的意义,则被无限地丰富和提升了。因为据佛理,在十界中作为三善道之一的人,既可能因愚痴不自重而下堕为三恶道,又可能因觉悟到人具有自我完美完善之力量而无限向上。这样,人的生存情境一方面是极其严峻沉郁的,一方面又是无比鲜活灿烂的。而这样一种意义上的人,无疑可以解读为整个存在意义之凝聚或绽放。只有至少意识到这种意义上的人之责任,其生活才有可能洗清逃避之嫌疑而真正走向超越之坦途,才有可能真正趣入空假不二之中道。
我用存在人这样的词,不是想虚构一个先验的概念,而是为了表明人还有与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某个政府-社会不同的生存处境,此其一;其二,是表明以政治性为主要特质的社会性未必是人之为人的唯一本质。在《常识》的一开头,汤姆.潘恩(Tom Paine,1737-1809)就说:社会由我们的需要产生,而政府则因我们的邪恶产生。[15]所以如果硬要说以政治性为特质的社会性是人的唯一本质,那也是人失落、异化之后的本质,而这种失落、异化是人不得不经历的一场劫难。这场劫难不知要持续多久。有的政治-社会人意识到了它,而大部分人则懵懂无知。无知者固然是忙忙碌碌、浑浑噩噩地终其一生。而即便是明知有此劫难者,很多也因人类无数世以来迷失太久,因而根本忘却了其存在人的身份,从而在生活中无所适从。惟有既知人之劫难而又觉悟其作为存在人之身份者,则或干脆屏绝一切社会事物,专业修行;或虽觉悟而仍立身世间竭尽其应尽之社会义务。对于后者而言,这时世间及社会义务在客观上即具有了假有或空之意义,虽然觉悟其存在人之身份者在主观上未必亦同时觉悟世间-政府-社会之为假有或空。正因为如此,他们可说处于一种准解脱而非解脱之境。亦正因觉悟存在人之身份者未必亦觉悟世间-政府-社会之为假有或空,所以仅觉悟前者即弃世而专业修行者,世间社会因为被他抛弃隔绝因而对他反而并不具有假有或空的意义;而在他未进一步觉悟空之前,他连准解脱之境地亦未达到,虽然他在专业修行。
当然,对人之劫难懵懂无知而忙忙碌碌、浑浑噩噩者,其一生未必不快乐,因为除了世间-政府-社会之外,他们不知尚有其他生存之境,所以只要政府-社会-世间满足了其欲望或需要,他们当然也会快乐;否则,他们就容易陷入绝望之牢笼。而为了逃避绝望之追捕,除了死心塌地、不遗余力地扮演好彻头彻尾的政治-社会人角色之外,他们别无选择。但觉悟了存在人之身份者,即使世间-政府-社会从未满足其所需,他也许会因此而不快乐,但他永远也不会因此而陷于绝望之深渊。而对于既觉悟了存在人之身份又彻悟了世间-政府-社会之为假有或空者,则无论世间-政府-社会待他如何,他内心都是舒泰轻安的,否则他就尚未真正彻悟空。
主要参考文献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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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日】山口益著:《般若思想史》,肖平、杨金萍译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。
印顺讲、演培记录:《中观论颂讲记》,正闻出版社1992年1月修订一版。
吕瀓著:《吕瀓佛学论著选集》第五卷,齐鲁书社1991年7月第一版。
汤用彤著: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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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宇烈:《王弼集校释》,中华书局1980年第一版。
[1] 空性之梵文为su^nyata^,名词,由形容词su^nya加后缀ta^而成。su^nya意为空的,汉译一般为空,几难看出其为形容词。
[2]《杂阿含经》,《大正藏》第2册,页67上。
[3]龙树:《中论》,《大正藏》第30册,页33中。
[4]龙树:《中论》,《大正藏》第30册,页1中。
[5]《杂阿含经》,《大正藏》第2册,页85中。
[6]龙树:《中论》,《大正藏》第30册,页33上。
[7] 欲言无邪,而物由以成;欲言有邪,而不见其形。(王弼:《老子十四章注》)
[8] 道者,无之称也。无不通也,无不由也,况之曰道。寂然无体,不可为象。(王弼:《论语释疑》)
[9] 有之所始,以无为本。将欲全有,必反于无也(王弼:《老子四十章注》)守母以存其子,崇本以举其末,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。(《老子三十八章注》)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。噫,崇本息末而已矣。(王弼:《老子指略》)夫无不可以无明,必因于有,故常于有物之极,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。(王弼:《周易系辞注》)然则天地虽大,富有万物,雷动风行,运化万变,寂然至无,是其本矣。(王弼:《周易复卦注》)凡有之以为利,必以无为用。(王弼:《老子一章注》)万物虽贵,以无为用,不能舍无以为体也。(王弼:《老子三十八章注》)
[10] 本无之义,刘宋昙济之《六家七宗论》与隋吉藏之《中论疏》皆谓有二宗:本无宗与本无异宗。吉藏《中论疏》卷二引竺法深之言曰:本无者,未有色法,先有于无,故从无出有,即无在有先,有在无后,故称本无。安澄《中论疏记》卷三述本无异宗曰:夫无者,何也?壑然无形,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。有虽可生,而无能生万物。其引竺法深言曰:诸法本无,壑然无形,为第一义谛。所生万物,名为世谛。汤用彤先生以为上所引皆为本无异宗,为竺法深、竺法汰所持;而本无宗则道安之思想,又名性空宗(参见汤用彤著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169-179页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)。然关于道安本无宗之思想,亦有异说。《名僧传抄昙济传》所引昙济佚著《七宗论》论本无宗之言曰:第一,本无立宗曰:如来兴世,以本无弘教,故方等深经,皆备明五阴本无。本无之论,由来尚矣。何者?夫冥造之前,廓然而已,至于元气陶化,则群像禀形。形虽资化,权化之本,则出于自然。自然自尔,岂有造之者哉?由此而言,无在元化之先,空为众形之始,故称本无。非谓虚豁之中,能生万有也。夫人之所滞,滞在末有。宅心本无,则斯累豁矣。夫崇本可以息末者,盖此之谓也。细玩此段,可知昙济所言之要点为:万物乃以元气为资陶化而成;陶化之力则出于自然,即元气自己聚而成万物,非有造者;元气聚而成物之前为廓然虚豁即无任何有形之物存在之状态;万物非空或无所生;宅心本无,可去除作为末有之万物之缚累。至于元气为本有于虚豁之中,抑为虚豁之所生,昙济此处并未论及,也许他并未意识到此是一问题。其所言一为秦汉以来气化成物之思想,二为郭象自然独化之思想,后为王弼崇本息末之思想。其顺前二思想提出无在元化之先,空为众形之始之说,并称之为本无,则此本无乃气聚成物之前本来无一物之意。其所谓无并非如王弼之无那样为万物之本之体,而只不过是万物成形之前的一种无有有形之物的状态。则其所述绝非佛教空之思想。此与吉藏所述道安之本无思想大异其趣。吉藏《中论疏》卷二云:安公明本无者,一切诸法,本性空寂,故云本无。此种本无,乃近于般若学自性无之旨。故吕瀓先生以道安之思想为性空宗,而不属之于鸠摩罗什来华之前般若学之六家之列,而另列本无宗之代表为竺法汰或竺法深(参见《吕瀓佛学论著选集》第五卷,2515-2524页,齐鲁书社1991年7月第一版)。
[11]慧皎:《高僧传慧远传》,卷六,页218,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。
[12]《大正藏》第12册,页221下。
[13]《大正藏》第12册,页523中。
[14]《大正藏》第32册,页576上。
[15]转引自列奥.施特劳斯、约瑟夫.克罗波西主编,李天然等译:《政治哲学史》(下),页949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。
刊于《佛教观察》总第七期,2009年11月